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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技术影响下的精英与大众话语权及相关叙事

 

最近两天,“许知远”这个本来在传统媒体及其读者群中更加流行的名字忽然间在互联网上获得了异乎寻常的关注度。这种关注来自于他在腾讯视频上播放的访谈节目《十三邀》。由于节目中几度出现的他与访谈对象因为看起来“话不投机”产生的停顿,尴尬甚至对峙,他因此被一些媒体和自媒体作者评论为糟糕的访谈者,精英意识过重的人,甚至有着“臭毛病”的“公知”。

我对这件事的关注缘于看到一段他和马东的对话碰撞片段,特别是关于技术,精致和文化的永恒性(值得被后世记住)的讨论。许认为技术是现代文化越发比之前的时代变得粗鄙,失去了精致和追求精致的动力,从而忧虑我们这个时代可能变成一个不值得被后世记住的时代。而马东则认为,技术没有使文化变得更不精致,事情的真相是,在旧时代,只有5%的精英阶层才有发言权,而另外95%的人的声音是不被听到的。现代社会的技术进步使得自媒体,和95%的大众阶层的人的声音被听到变成了可能。这也许会使得这个时代的声音听起来在平均意义上变得不那么精致了,但我们不应该忘记,凡是经典的都是曾经流行的。梅兰芳程砚秋就是当年的刘德华周杰伦,他们演绎的艺术形式在当时也未必被认为是最精致的,文化的流传和永恒是一个历史的选择过程,而不依赖于当世人对于流传和永恒的追求。

平心而论,我当时听这段话的时候,心里是带着很强的立场和偏见的。我个人非常喜欢《奇葩说》,而且钦佩马东在其中的工作和发言。当许知远引用《娱乐致死》的话地贬低这个节目的品味的时候,我心里是及其不平的。我觉得《奇葩说》是在新技术的依托下,基于互联网平台的一个类似雅典论坛或者海德公园一样的存在。它在充分展示自由辩论的所有美德、热情、公理的同时,也向我们展示其中无法规避的套路、诡计甚至谎言。作为一个标榜自由平等价值观的知识分子,许知远如果不能欣赏其中的先进和进步,这应该说是他在一些地方观念过时的表现。

但当我带着这些偏见和腹诽看过一两整集的《十三邀》的时候,我忽然强烈地感觉这真是这几年来最好的访谈节目,很可能没有之一。其原因就是,无论你喜不喜欢节目里的许知远,你都会发现,这些访谈对象在这个节目里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不一样的光彩。而许知远无论被话题和对方逼到如何尴尬的处境,他总是保持了誓死捍卫对方说话的权利的风度,并且在后期对这些镜头一刀不剪的气度。访谈节目远远比辩论节目难做,就在于它通常没有预设的话题。当然,有一种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是准备一套模板,用同一套题问所有的人。这样当然会造成节目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问题。而《十三邀》基本能成功做到在谈话中让话题自动浮现,比如马东的“技术、精英和大众”,俞飞鸿的“审美和自由”。别忘了,许知远的身份除了主持人,更是这个节目的策划者。如果一个节目如此成功,访谈对象如此令人印象深刻,还说制作这个节目的访谈者不叫成功,那我实在不知道什么叫成功了。

同时,即便以互联网思维来看:假如没有这些节目中访谈者和被访谈者的冲突,也没有网民与许知远的冲突,这个节目就那么静静地,淡淡地,以“许知远与马东宁静致远,饮茶论道”作为标题放在那里。它也许依然是一个不错的节目,但它还会是一个如此有话题和流量的节目吗?网民都是喜欢看热闹的,不是说只有那95%喜欢看热闹,剩下那5%,嘴上说不要不要的,只要有时间,眼睛也总是很诚实。当然,我并不是以一个阴险和低俗的阴谋论者的角度说,因此,节目组特意设计了这些桥段,用来吸引流量。因为大家都看得到,节目中的许知远就是很多人认为和认识的许知远,他不需要刻意装成一个别人。而这个节目的先进性恰恰在于,访谈者许知远没有按照常规套路,装作一个“开朗自信,循循善诱,彬彬有礼的话题提供者”,而是一个苏格拉底式的,看起来不一定很可爱也不总是很机灵的追问者。这种戏剧式的冲突是天然的,它不需要表演,因此也是自然的和无痕的。

我曾经和朋友开玩笑,说你看互联网时代是一个很不一样的时代。比如说希拉里,你说她不是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吗?其实在很多人心里,她是一个特别了不起的政治家。但为什么她选不上总统呢?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互联网时代,民众给候选人投票的心理和网民给网红点赞的心理是有类似之处的。互联网时代有两个潮流是颠扑不破的,一个是偶像,或者说“颜值”和感染力;一个就是争议,或者用互联网语言说的“撕“或者”怼“。换句话说,互联网经济就是极致的注意力经济。希拉里之不幸就在于,她所遇到的奥巴马和特朗普,二者分别是这两种类型的现象级人物,并且都曾跻身于《时代》杂志评出的年度互联网最具影响力人物排行榜(Time, 2015, 2017)。这就是技术进步到来的巨大影响。从这个角度来说,许知远身上那种固执的古典审美与时代的冲突对于互联网时代不但不过时,而且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成功资源。

关于技术进步会在未来带人类往何处去。首先,我还是觉得,技术进步,特别是对大众友好的技术通常就会带来社会进步,离开了大众泥土的滋养,精英的精致也不会有长久的生命力。正如古代中国诗人都直接间接学习乐府,英国戏剧作家受影响于游吟诗人,现代做节目写文案的哪个不读网上段子?其次,从一种悲凉的角度,我想指出,技术对人的影响和改变可能具有相当大的入侵性和统治性。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一开始写道,人从原始社会进入农耕社会,其实每个人的个体福利水平大大下降了,但只是农耕社会能在单位面积土地上养育更多人口,有更大的战争动员能力,所以把周围的狩猎和采集部落都杀光或打跑了。人类没有驯服作物,而是作物驯服了人类。而他在《未来简史》最后写道,进入信息时代以后,当人们的衣食住行压力最终都获得解决,那么生存的乐趣和意义大概就剩下了信息的产生和传播。信息不再是依据或者工具,而成为了目的本身。从这个角度,我们在自媒体时代的阅读和写作碎片化可能是必然的,它是人个体的消解,在功能上融入互联网,变成这个网络大脑的一个脑细胞的抽象过程的具象体现。

最后,在回到许知远吧。其实“过时“绝不是一个不好的词。其实过时换一个说法就是保守主义,或者说”贵族精神“。设想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过时的人是谁呢?不就是成天哀叹”礼崩乐坏“的孔子吗?孔子在他的时代天天批评郑声,这个批评既不科学也不公正。因为孔子听了三月不知肉味的雅乐很可能是一种有些单调无聊不好听的音乐。而郑声为代表的民歌则很可能代表了更加生动活泼的审美,并启发和滋养了后来的乐府和中华诗词(解玺璋,2011)。孔子在他的时代挨的骂,受的嘲讽,拿到今天互联网时代也是可观的量。但这些都说明孔子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吗?也不是,孔子真实地坚持了自己的固执,并把自己的固执和世人的评价如实记录在笔下,才有了我们看到的春秋和论语,才留存和发扬了中华民族文化中那种”雅正“和”中道“的雍容。虽然可能性未必很高,但你不会知道未来的人会不会觉得《十三邀》就是这个时代的《论语》,正如你不会知道周杰伦会不会就是这个年代的李白,《奇葩说》会不会就是这个年代的希腊辩论或戏剧。

  

参考文献

[] 托马斯·达文波特 / [] 约翰·贝克,2004,《注意力经济》,谢波峰 [],中信出版社

[] 尼尔·波兹曼,2011,《娱乐致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以色列] 尤瓦尔·赫拉利,2014,《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林俊宏译,中信出版社。

[以色列] 尤瓦尔·赫拉利,2017,《未来简史》,林俊宏译,中信出版社。

解玺璋,2011,桑间濮上:最早的靡靡之音,财经网,http://blog.caijing.com.cn/expert_article-151323-17133.shtml

Time, 2015,  The 30 Most Influential People on the Internet, http://time.com/3732203/the-30-most-influential-people-on-the-internet/

Time, 2017, The 25 Most Influential People on the Internet, http://time.com/4815217/most-influential-people-inter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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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特

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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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经济学助理教授。2012年获阿姆斯特丹大学经济学博士。研究领域为实验经济学,行为金融和房地产经济学。研究成果发表于Economic Journal, European Economic Review, Real Estate Economics,《经济研究》和《世界经济》等国内外期刊。新浪微博“包特_实验经济金融”,研究网站:baote.weeb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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