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轮法王作为神雕侠侣里的反派第一人物，经历过很多丢脸的事。

比如，他经常被打败。被杨过小龙女一起打败，被郭靖打败，被杨过打败，被五绝合体打败，再次被杨过打败，等等。

但细细想来，这些事好像其实也没辣么丢脸。

本来，作为一个小说里的反派人物，不就是要被正派人物打败的嘛。况且，打败他的人都是开着主角光环，或者公认的时代巅峰，败给这样的人，不丢人。至少你给我一个机会和其中任何一个过过手，败给他们一次，都够我吹一辈子了。

但老金在一直想要收郭襄为徒这件事上，确实是丢脸的。一代武功大宗师，像怪爷爷一样跟在一个小姑娘后面，又是威逼利诱，又是扮小丑吹牛皮，可人家就是不跟你。臊不臊，羞不羞？据说在新版里，他最后甚至为这一份得不到的师徒缘分舍己救人，死在火海里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是一种师徒关系中甘于奉献，毫无所求的白金好人卡备胎精神！

我小时候看这一段特别不理解，觉得这是金老在诸多强行的情节中最为强行的一个。但最近，我忽然理解了。

我理解，是因为看了一个现代剧，叫《精英律师》。强行科普一下：在古代，佛教界管精通经藏典籍的和尚叫经师，精通律藏的叫律师，精通法藏的叫法师。三个藏通关的和尚就是精英中的精英，成为三藏法师。据说全印度大概也就十个，我们熟悉的唐僧御弟哥哥就是其中一个，所以能轻松迷倒穿龙袍的女帝，也能驾驭穿虎皮裙的猴子。所以，不管老金是那个藏的，这部剧的主人公算是和他同行。

这部剧的情节特别简单，大概也是一个特别聪明，但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善良，也管不住自己的脾气的小姑娘到律所当实习生，因为自己的的性格给她的老师，也就是男主，还有她自己惹了一堆麻烦，然后再和老师一起克服困难，换当事人公道，化干戈为玉帛，服务人民群众的故事。而男主虽然在人生其它方面是典型的赢家+alpha male，在这么一个毫无背景，甚至没有学历的学生面前却甘当孺子牛，任劳任怨地抗起了一口口飞来横锅，只为学生轻装上阵，勇敢前行。

你问这是为什么？他的老师，律所的老板也想知道。于是他在剧里反复念叨的回答就两条：“她就像年轻时的我”，“而我想像年轻时的您对待我一样对待她。”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

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教学生做人做事的道理，教学生如何端好一个饭碗，让学生面对困惑不再迷茫。

特别是其中第一点，记得前两天和朋友聊天的时候谈起：意识是否可以脱离物质存在？意识是否可以在生命结束以后继续延续下去？

对于第一点，大家基本都觉得是否定的；对于第二点，大家基本都觉得是肯定的。因为正如生命一样，意识可以通过复制，迭代，精炼在人与人之间，代与代之间传播，延续，发展。

那么，假使家庭和母子/父子关系是生命复制和进化的必经之路，师生和师徒关系就是意识复制和进化的必由之路。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后者的关系可能还更重要和紧密一点，因为对于人类来说，意识极其延续的重要性常常可能超过肉体生命极其延续的重要性。而且，父母和子女关系中的选择是单向的，而师徒关系的选择必须是双向的。

特别是，和尚通常是没有孩子的，在这个时候，徒弟就是唯一的后代，你说重不重要？特别是当老金已经老了，武功虽然已到顶峰，但肉体马上要进入轮回，这时候，如果他专研毕生的武学也不能有人延续下去，尽管是出家人，你又让他如何看破这四大皆空？

所以，我突然间理解了金轮法王对郭襄这种好似“一见钟情”的爱，这种爱在金老的小说里很少见吗？其实一点都不！如果少见的话，杨过的欧阳爸爸是哪里来的？

人之将死，没儿女的赶紧收儿女，没徒弟的赶紧收徒弟啊！

在这个前提下，对老金来说，郭襄是男是女，是谁的女儿，武功基础高不高，还重要吗？完全不重要了。只要她像老金，有老金的聪明，有老金的傲气，又没有老金对虚名的痴迷，师复何求？

或者哪怕换个功利的角度，她是郭靖黄蓉的女儿，岂不更好？中原农耕地区和边疆游牧地区的武学宗主们通过一个冰雪聪明的公主达成和解和统一，并在以后迎来共同爱戴的女王，这是一个多好的用爱代替打仗的故事！

为了自己身后的精神血脉延续，为了武林万世的和谐和统一，一点布满皱纹的脸面算得了什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躯壳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在老金一辈子的失败和丢脸里，这是他最光荣的失败，和最可爱的丢脸。是他最像大宗师的样子，因为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和教给学生为人的尊严和济世的绝技相比，师的个人得失荣辱就应该匍匐在地，甘为阶梯。

但尽管老金一片苦心善意，郭襄为啥就不领情呢？我想，除了老金开始出场时身上的坏人气实在太足，后面很难洗干净之外，主要原因应该是郭襄的参照系统太高，所以老金无论怎么耍宝卖好，也难以打动。

小小郭的父母是谁？不但是武林至尊，江湖盟主，还是天下最好的老师啊！

别拿大小武做反例！大小武之所以学不好不学好，主要是家庭和个人性情的锅，赖不到郭靖黄蓉身上。也不要说郭芙，因为很显然，郭靖黄蓉在整部书里，就没把郭芙当过学生。

郭靖黄蓉最好也最有代表性的学生，当然是杨过。虽然接触时间不多，甚至一度刀刃相向，但杨过之所以成为郭之后的第一大侠，正是因为他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逐渐领悟和学会了郭靖身上的侠之大者，和黄蓉转眼间的智计百出。

神雕大侠的神雕两个字怎么写？“落英神剑掌”的神，“射雕英雄”的雕啊！

而对于淡泊名利的郭靖而言，相比他自己成了江湖盟主，五绝之冠，他最高兴的事，其实不正是把自己不争取的弟弟的儿子培养成了新一代武林至尊，天下第一英雄？

然后反过来说，我们回答嘉兴烟雨楼那一场赌约，论自身实力、地位、水平，全真七子比江南七怪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但论道法传承，全真七子不但丢了王祖师的脸，还让康弟弟把自己的脸彻底丢得一干二净，论当老师，他们必须叫江南七怪一声老师！

最后，说一说老金的这篇痴心到底值不值的问题。

我说，从当下的结果看，不值。但从后来的长期看，也许，并不是一点影响也没有发生。

比如，峨嵋派为什么都是一群师太？这里可能是感谢觉远，也可能是致谢老金，这不得而知。

但郭襄作为杨过、觉远和老金共同的学生，是一定会让江南七怪，郭靖黄蓉，觉远和老金的师父在天上笑开了花儿的。

成文于2020年1月16日